一艘从月港出发的船,驶向历史深处……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南方36号 Author 高舒 杨晖
九龙江畔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船寮
2018年8月,我休假回漳,和吴明晖、杨晖、蔡宇飞到了龙海海澄的船寮。这是一处被定位为“浪荡子·马可波罗咖啡寮”的地方。
大概记得那天有雨。大家吃着从北京带来的稻香村点心,黄凌霄煮了咖啡,水泥盖板滴答落水,夹杂着日本三味线弹唱的岛呗,我们在晴雨交错、水陆毕陈的杂糅声境中,聊着他的几艘船“黑水沟”“浪荡子”等奇异的话题,畅想着新船出水的壮阔图景。哪个海边长大的孩子没有征服大海的幻想?以致于造船的郑水土师傅骑着小电动来加入,都显得不如摇橹扒船来得浪漫。
围着制造中的福船转圈,爬上爬下,看着一排密密麻麻地钉满几百个长钢钉的船龙骨,我思维空白地发问:“这是什么道理?”随后从中第一次了解到了,泛舟远洋中,传统的木质龙骨会被各种水生物附着、侵蚀而腐朽,“师傅头”用金属钉钉满龙骨跟水的接触面,可以大大减少附着物,避免隐患。
原来,一批良材下水之前,必须经过这样千疮百孔的人为“打击”。而相比之卯合木板槽舌的榫接,以及用苎麻、桐油、石灰等密闭木板间隙的艌缝等,打钉只是造船技艺的冰山一角。
几十年来所谓福建人及沿海生长的身份认定——我不免自嘲起来,也反思一番自己长居岸上与水上知识的距离。
台湾航海学者黄凌霄先生
台湾航海学者黄凌霄先生和海澄造船师傅郑水土正在固定龙骨
传统木船制造技艺在中国沿江靠海地区算是广泛流行的技术,江苏兴化、浙江舟山的“传统木船制造技艺”以及黑龙江大兴安岭地区的“鄂伦春族桦树皮船制作技艺”都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但福建人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具有独创性的“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所谓水密隔舱,在船舱中以横隔板分隔开彼此独立且不透水的各个舱位,即使某一舱位触礁进水也不危及其他舱位,保证船的坚实度和航行安全性。
这个标注着“福”字地域标识的名称仿佛历史年代的国家地理商标,自带一些傲气。然而2010年,我国组织中国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成功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册),所选类别已经是“急需保护”。
不仅如此,2008年,福建省晋江市、宁德市蕉城区申报“水密隔舱福船制造技艺”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名录;2014年,泉州市泉港区申报,增补列入第四批名录。在这份代表性项目名录里,遗憾地不见漳州。
海澄造船师傅郑水土
水域淤积、吃水变浅,许多走向外海的福船停在了本地,船型也从“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转变成了来往内江的平底小舟。由港而发展出的城,稳定上岸的习惯,形成了长居岸上的人。关于船的印记也从纯粹的水上行走,融入了水岸社会的方方面面。
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造船,我们看到了活在当下的船影:北京的延庆旱船,湖南的澧水船工号子、酉水船工号子,浙江桐乡的高杆船技,湖北武汉的木雕船模,甚至有海南黎族的船型屋营造技艺。同样,船融入民俗,不只有端午节划龙船,浙江台州要送大暑船、赣南客家元宵节要唱船;几日后的清明,在江苏江堰、兴化将有溱潼会船、茅山会船,而浙江嘉兴将举行数千艘船只汇集赶庙会的网船会……融汇起来,织就一个关系水岸百姓衣食住行生活百工的知识体系。
也就在2020年,中国和马来西亚联合申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送王船——有关人与海洋可持续联系的仪式及相关实践”成功,漳州三家宫庙作为申报主体,参与其中。
面对大海,造船曾是一种被迫的情状。迎击过历史的潮汐,漳州船舶多线出洋的璀璨航迹证明了一座滨海城市与一般内陆城市的深刻差异。而从桴居水上到向水而生,更加强了城的稳定性。制造传统木船,变成一种与拼搏相关的精神符号,保留与船相关的知识图谱,成为向外探索的能力象征。
往外走,对于岸上,是一种方向;对于水上,是四面八方。
撰 文 ▏高 舒
在九龙江出海口扬帆起航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
1936年,一本名为《顺风相送》的中国古代航海针路簿在英国牛津大学鲍德林博物馆被著名历史学家向达先生重新发现。这本针路簿源于明代漳州诏安人吴朴,记录了当时从中国东南沿海到琉球群岛,以及到东南亚各地区的航海路线。15-16世纪,月港海商驾驶中式传统木帆船沿着《顺风相送》的航线纵横四海,九龙江流域在中国率先汇入世界贸易体系。
这些主宰东亚海域数世纪的中式木帆船大都来自漳州海澄,作为宋代的福建四大造船基地之一,这里造船业到明代因发达的民间海外贸易更为兴盛,漳匠造船技艺独步中国,名垂史册。辉煌的历史图景深深吸引了年过七旬的台湾航海学者黄凌霄先生,2018年夏天,他跨海而来,准备打造一艘仿古的月港贸易船只“浪荡子·马可波罗”号。
他找到当地造船师傅郑水土。
漳匠造船技艺独步中国
郑氏家传的造船图谱
在出身于海澄造船世家的郑水土师傅的记忆中,九龙江入海口的传统木帆船打造是一去不复返的往事,他回忆道:“我参与过的最后一艘木帆船制造已经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是跟着我父亲一起造船的。”这项传承千年的中式传统木帆船营造技艺将随他们这代人的老去而消逝,他感叹道:“我儿子不想学造船。”
黄凌霄先生是位引领潮流的老男孩,身材瘦小精悍,须发花白,棒球帽、墨镜、T恤和宽松的短裤,成了日常穿着的标配。他腰间总挂着一台不离身的随身听,随时播放着音乐,《Knock Three times》是他最喜欢一首歌曲。和人聊起中式传统木帆船,他两眼便分外有神。
“中国的船文化我觉得非常有意思,非常庞大、非常浩瀚,但是没有人去做这样的一些记录。这样会慢慢没有掉,没有掉非常可惜。” 在黄凌霄先生眼中,中华文化不是盖的,“很多地方非常美,你就是要去注意它,就会喜欢它,要靠大家去挖掘自己的文化,留住民间记忆。”他说道。之前在台湾,他已经打造过三艘较小的木帆船,分别用闽南话取名“跑路”“黑水沟”等,诙谐洒脱,对先人向海而生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初具雏形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
怀着复兴中式传统帆船文化的共同心愿,黄凌霄先生与郑水土师傅在普贤码头一块临江空地上,搭起简易船寮,打造传统三桅木帆船“浪荡子·马可波罗”号。一江之隔的紫泥岸边,数家现代化修造船厂一字排开,龙门吊高耸,巨大的轮船泊于江面,与这里临时船寮形成强烈的时代反差。
我定期前往船寮,用影像记录这条船的从无到有,毕竟,传统木帆船制造的场景,很快就会从人们的视野中消逝,黄凌霄的造船行动无疑为当地留存了一份珍贵的海洋文化样本。
每天上午七点多,黄凌霄便和师傅们一起来到船寮,开工造船直至傍晚收工。为了完整记录船的建造过程,他在郑水土师傅家住下,“师傅起床我就起床,师傅吃饭我就吃饭,师傅吃饱我也要吃饱,师傅出门我跟出门。”他笑道,“为了就是不漏掉任何与造船有关的步骤和细节”。
船寮现场,造船师傅锯木钉板,从安放龙骨到搭建船肋,有条不紊,木船逐渐成形。黄凌霄则注视着师傅们的每一个步骤,不停拍照并录像,不时上前询问,提出想法。几位师傅都是花甲之年,已经三十年未曾建造过这样的三桅木帆船,他们要凭着脑海中的图样,打造着也许是人生中的最后一艘木帆船。
吊装下水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
航行在厦门湾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
“我觉得流浪是我多年的生活状态,马可·波罗其实也是个浪荡子,他一直在行走,据说他后来是从中国坐船回到威尼斯的。” 浪荡子黄凌霄打造这艘三桅木帆船的理想便是驾船驶到欧洲。他要从月港启航,过澎湖,环台湾岛后南下,沿着古老的海上贸易航线,由马六甲进入印度洋,最终抵达马可波罗的故乡意大利威尼斯。
星辰大海是这位老人的人生目标,2019年7月1日,完工下水一个多月的“浪荡子·马可波罗”号在普贤码头解缆启航,循着历史的回声驰向九龙江出海口,黄凌霄和众人一道,奋力升起船帆,一如五百年前无数的月港海商,驶向梦想中的世界。
撰 文 ▏杨 晖
“九龙江记忆与探寻”融媒体产品以图文、微纪录片及线上线下展示的多媒介融合形式,开启一次九龙江文化的追寻之旅。
每期邀请文化和旅游部非遗保护专家高舒,地方文史工作者、纪录片导演杨晖同台作客,挖掘和梳理九龙江流域伴江而生的诸多非物质文化遗产,折射非遗传承与先民过台湾、下南洋的往事,由此编织起海内外闽南乡亲“同根、同祖、同源”不可分割的文化纽带。
我们也籍此为大家娓娓讲述一座城的亲水故事,记录人与水相互依存的文化创造,致力构建漳州本土文化高地,加大文物和文化遗产保护力度,加强城乡建设中历史文化保护传承。
联合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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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日报》2023年4月3日第6版
来源:南方36号
本期编辑:赵露佳 吴辉煌 沈小琴
值班主任:陈岩